我们把俄国文学定义为“审美的乌托邦”,就必须去追寻这种现象出现的源头,我们追根溯源,通常都会来到普希金的身边。普希金是俄国文学中第一个职业诗人,第一个完全靠文学和诗歌为生的人。
一、货真价实的普希金崇拜
从普希金开始,诗人和作家开始成为社会生活中举足轻重的人,就像沙皇一样,就像显贵一样,就像大商人一样。
具有俄国特色的文学造神运动,虽然是在普希金去世之后又过了几十年才开始出现的,但是在俄国文学中间第一个被神话的、第一个被封为圣徒的俄国作家,无疑还是普希金。普希金在中国的知名度很高,一般的人都听说过他,很多人可能还可以背上几首他的诗,也知道他最后是决斗而死的,但是,普希金在中国所受到的景仰,与他在俄国受到的景仰相比的话,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关于普希金崇拜现象,我们在发刊词里已经提到了一些,但是没有到过俄国的人,大约很难体会到普希金在俄国社会和俄国人心目中所享有的崇高地位。在俄国,普希金就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或者说就是一个神,就是俄国的文化之神,俄国的国家名片。19世纪有一位俄国作家叫格里高利耶夫,他说了一句非常有名的话,“普希金就是我们的一切!”
在当今的俄国,普希金无处不在:每个城市都会有一条主要的大街叫普希金大街,在这条街上往往还会有一个普希金广场;有以普希金名字命名的图书馆、大学、研究所;我们可以看到普希金号飞机、普希金号轮船、普希金号火车;在商店里也可以看到普希金牌的白酒、普希金牌的巧克力、普希金牌的香水等等;在各个旅游胜地,各种各样打着普希金名号制作的纪念品更是数不胜数。
每年的6月6号是普希金的生日,这一天被确定为官方的正式节日,名称叫俄罗斯语言节。在这一天,俄国全国放假,大家举着印有普希金头像或者普希金诗句的小旗子走上街头,城市里面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临时搭建的舞台,男女老幼自发地走上舞台,轮流朗诵普希金的诗句。这种朗诵会有时候会持续好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
我有两三次在莫斯科赶上了这样的节日,我在市中心的大街上漫步,听普希金的爱好者朗诵普希金的作品,在红场上也参加过纪念普希金周年诞辰规模非常盛大的诗歌音乐节,我每一次都会有这样的感触:一个诗人的生日,变成了一个节日,一个全国的、全民的文化狂欢节,这样的事情在世界上还是不多见的。
英国人对莎士比亚也很尊敬,莎士比亚和他的戏剧也已经成了英国文化的一个标签;我们中国人也很崇拜文人,也有对屈原、李白等人的欣赏甚至崇拜现象,比如说端午节吃粽子、划龙舟也是很浪漫的,但是这些和俄国人对普希金的崇拜和膜拜相比,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可以说,在俄国存在着一种货真价实的普希金崇拜。
二、普希金纪念碑:文化与权力的对峙
普希金的第一座纪念碑,是在年在莫斯科的市中心被树立起来的,那个时候距离普希金去世已经有40多年了。
屠格涅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纪念大会上的演讲,他们两个人的观点不约而同,就是说普希金的出现,象征着俄国文学步入了一个成熟的时期,俄国人有了普希金,就可以骄傲地昂起头来,可以向欧洲、向世界宣布,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诗人,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文学,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文化,我们也是文明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还说道,普希金是一个“全人”,因为他是向世界文学和文化开放的,同时,他也在向世界文学作出贡献。就这样,普希金就成了俄国文学的代表、俄国文化崛起的象征和俄罗斯人文明化的标志。
说起纪念碑,其实普希金在去世前不久写下过一首很著名的诗,这首诗当时没有题目,因为第一句就是“我为自己建起非人工的纪念碑”,后来这首诗就被大家称作《纪念碑》。这首诗像是他留下的文化遗嘱,也像是一种诗歌预言,他在诗中这样写道:
我为自己建起非人工的纪念碑,
人民走向它的路径不会荒芜,
它高高昂起不屈的头颅,
高过亚历山大石柱。
我不会完全死去,珍藏的竖琴里
灵魂不腐,它比骨灰活得更长,
我将被颂扬,只要这世界上
还有一位诗人在歌唱。
伟大的罗斯到处都将有我的消息,
她的每种语言都将唤起我的姓名,
无论骄傲的斯拉夫人还是芬兰人,
通古斯人和卡尔梅克人。
我将长久地受到人民的热爱,
因为我在残酷的时代歌颂自由,
因为我用竖琴唤起善良的情感,
我呼吁对逝者的宽容。
哦缪斯,请你听从上帝的吩咐,
不要惧怕屈辱,不要渴求桂冠,
心平气静地对待吹捧和诽谤,
不要理睬那些笨蛋。
普希金在这首诗的开头一段写的,“我为自己建起非人工的纪念碑……它高高昂起不屈的头颅,高过亚历山大石柱”,这里所说的“非人工的纪念碑”,我想也就是指普希金的诗歌,普希金的文学遗产。普希金非常自信,觉得自己的诗歌和文学遗产将成为一座高大的纪念碑,甚至能高过亚历山大石柱——亚历山大石柱是现在还耸立在彼得堡市中心东宫广场中央的那座纪念碑,这座纪念碑是在年落成的,是为了纪念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打败拿破仑建立的,是当时俄国最高的纪念碑。我们看普希金有多自信,他认为他的文学遗产能够高过这座最显赫的帝王的功勋纪念碑。
值得一提的是,普希金这首诗写于年,刚才我们提到了亚历山大石柱是年落成的,也就是说在普希金写作这首诗的时候,冬宫广场上这座人工的纪念碑刚刚落成不久。
普希金面对帝王、面对权势的自信,首先是一位诗人的自信,一位诗人对于自己创作的自信,同时,这也表明普希金那一代人那一代文化人,开始有了文学上的、文化上的自信:面对欧洲国家,他们觉得俄国文学可以跟欧洲其他国家的文学相提并论了,在国内,他们觉得文学可以与皇权、与世俗权势构成抗衡了。
我们说,一个国家文学成熟的标志,往往就是文人在精神上不觉得比帝王比有权势的人低一等,当文学成熟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就会有一个代表性的人物,他会以一种很骄傲、很自信的态度,出现在这个国家的社会舞台上,他会挑战最高权力者的地位,在俄国,这个人就是普希金。在中国其实也有类似的例子,比如说李白。李白在朝廷上让高力士为他脱靴,和普希金挑战权威,其实都是文人自由精神的一种表达和彰显。
在世俗的权力上,文人当然没有办法和帝王将相相比,但是在精神上,他们觉得与那些权势者是平等的,更重要的,是社会上有很多人也开始认同他们这样的看法,认同他们这样的姿态,这种由文学的成熟带来的自信和精神上的独立,是有可能比社会体制的革新和大众的觉醒来得更早一些。如此一来呢,统治者他既愿意看到文学和文化的崛起所带来的国家形象的改变,同时也害怕文学和文化与生俱来的自由精神对威权构成冲击,文学和权力、诗人和皇帝的冲突就由此而来。
他自信他能够得到人民得到后代的认可,所以,在这首诗的第二段他写到“我不会完全死去,珍藏的竖琴里灵魂不腐,……我将被颂扬,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一位诗人在歌唱。”这句话非常有名,“我将被颂扬,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一位诗人在歌唱”,普希金在这里把希望寄托给了后人,尤其是后代里的诗人、后代的文学家,因为普希金的强大,前提就是文学的强大,就是文学与权威构成的对峙。
普希金有这份自信,还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了一点,也就是他在这首诗的第四段里边写的,“我将长久地受到人民的热爱,因为我在残酷的时代歌颂自由,因为我用竖琴唤起善良的情感,我呼吁对逝者的宽容”,他的功勋主要是在于他歌颂了自由,唤起了善良的情感,他为人民做了一位诗人应该做的事情。
这里还有一个小故事,在普希金纪念碑在莫斯科落成的时候,这个碑座的下方就刻上了普希金的这首诗,但是当时刻的这首诗是经过删改的。
普希金的朋友、也是他的老师,一位非常有名的诗人,叫茹科夫斯基,这位诗人在普希金生前对他关照很多,因为这位诗人曾经是做过沙皇的老师,在沙皇小的时候他是沙皇的老师,在宫廷中也很有发言权,所以实际上他在暗中帮助普希金非常多。茹科夫斯基当时读到普希金的这首诗,这首像他的精神遗嘱一样的诗,他为了稳妥起见,就悄悄地把普希金诗中我们刚才说的这样一句话,“我在残酷的时代歌颂自由”这句话删掉了,所以在当年立起普希金纪念碑的时候,把这首诗刻在纪念碑的底座上的时候就没有这样一句。一直到年,时代变了,公开反对沙皇成为可以接受的话题了,人们才重新把这一句话添到了纪念碑的底座上。
三、预言照进现实
普希金在这首诗中预言他的非人工的纪念碑将高高耸立,在他去世40多年之后,这样的纪念碑终于建立起来了。如今,普希金的第一座纪念碑所在的莫斯科的广场,已经成为了莫斯科知识分子心目中间的一个中心,这座广场就被命名为普希金广场。
与普希金广场隔着一条街,这条街以前叫高尔基大街,现在叫特维尔大街,隔着这条街,它与不远处的红场遥遥相对。这两个广场,一个是文化广场,一个是政治广场,一个用来每年举办阅兵式、举办一些政治事件,另外一个常常是知识分子举行集会的地方,两个广场相互对峙,象征着政治和文化、权力和文学之间的对峙。
在莫斯科的普希金纪念碑建立起来以后,一座又一座的普希金纪念碑很快就在俄国各地建立起来了,现在每一座城市都有普希金的纪念碑,在每一个关于普希金的重大的节日,比如说他的生日,比如说他的忌日,都会有新的普希金纪念碑被建立起来,所以,到现在,在莫斯科有多少座、在整个俄国又有多少座,恐怕已经很难有人数得清了。
我曾经问过一个俄国人,我说俄国需要这么多的普希金纪念碑吗?他想了想告诉我,普希金的纪念碑多,总比帝王将相的纪念碑多,更好一些吧。这让我感觉到,普希金的纪念碑,有可能不是单单为普希金一个人树立的。顺便提一下,在我们中国也有两座普希金的纪念碑,一座在上海,一座在北京。
从普希金开始,俄国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文学造神运动,一位又一位作家和诗人相继被列为圣徒,对于普希金的崇拜,后来也扩大到了其他作家的身上,比如说托尔斯泰崇拜、陀思妥耶夫斯基崇拜、契诃夫崇拜以及20世纪的高尔基崇拜、马雅科夫斯基崇拜,一直到我们20世纪下半期出现的索尔仁尼琴崇拜、布罗茨基崇拜等等,俄国文学中的几乎每一位大作家都会成为整个社会、整个民族的崇拜对象,并且由此形成一门学问。可以说,从普希金崇拜开始,俄国社会和俄国文化中就开始出现了所谓的文学中心主义现象,这种现象是构建俄国文学审美乌托邦属性的重要基础之一。
我想大家看到这里已经感受到了俄国人对于普希金的热情,那么普希金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他能够得到如此广泛如此持久的崇拜?刚才我们讲纪念碑这首诗的时候也提到过,普希金和当时沙皇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的融洽,以他为代表的文化开始与皇权发生冲突了,那么那个时候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普希金的出现是一种必然还是偶然?我们文章就来解答这些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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