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肖通常愿意反其道而行,在自己最熟悉的领地内开垦,但是苦心积虑之下,最终也打开了一片内在的天空。
文/詹湛
仔细想来,将肖斯塔科维奇那几首时而诙谐、通俗,时而又晦暗、冷峻的协奏曲打包到同一组唱片里的做法,并非是一个太新鲜的主意。只是在此之前,单独录制同一类(如钢琴或小提琴)协奏曲的做法多些,而将所有的协奏曲集结成一个大套装的情况却不多。过往的行列间,似乎Philips的Trio系列与Decca的一套(小泽征尔、夏伊等人分工合作)传播力度较大,销售不错。细究起来,这些录音里独奏大师们的诠释风格存在着差异,毕竟越优秀的独奏家越需要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空间,以便让独奏风格立足与恣意挥洒,是完全不足为奇的。
年3月,我们又在俄系老牌劲旅Melodiya公司迎来了一版清风扑面似的老肖协奏曲合辑,六首协奏曲,共分三张环保样式装录音(片号:MELCD/香港上扬代理)。我想,乐迷的幸福有时倒不在于能坐拥几许不朽的经典,而更多的是可以笑着坐观当代乐坛优胜者们与老大师的隔空击掌,或曰——“互别苗头”的潮落潮涌。
唱片中的所有协奏曲,都由斯拉德科夫斯基(AlexanderSladkovsky)执棒乐队。斯氏是个大人物。他年毕业于莫斯科音乐学院,曾被乐评家们誉为新生代俄罗斯系指挥家的佼佼者。早在年,他夺得了第三届普罗科菲耶夫国际指挥大赛的头奖,后赴圣彼得堡音乐学院深造至年。年至年间,他在巴什梅特(YuriBashmet)的辅导下与新俄罗斯国家交响乐队频繁合作。
此后,成熟期的斯拉德科夫斯基接任了鞑靼斯坦国家交响乐团,于是喀山这座古老而密布着文化遗迹的小城便有了一支原本名不见经传的乐团开始腾飞。斯氏抱有的初衷,是将这支乐团塑造成俄罗斯体系范围内的最佳。
事在人为。年,斯拉德科夫斯基被《MusicalReviewMagazine》杂志评选为年度俄罗斯国家最佳指挥家,得奖理由是除了传统的俄系曲目,还引人瞩目地不断将那些近代大师——谢德林(RodionShchedrin)、坎切利(GiyaKancheli)和古拜杜丽娜的作品搬上舞台,也会及时跟随着当代青年俄罗斯作曲家的发展动向。鞑靼斯坦国家交响乐团的曲目库里,尤其多出了近代作曲家亚历山大·柴科夫斯基(AlexanderTchaikovsky)的曲目,例如《第三交响曲》的首演就是由他们来完成的;此外斯氏还肩负着喀山当地音乐节(例如名为“白色丁香”[WhiteLilac]的拉赫玛尼诺夫音乐节)的筹备工作。记得年,即拉赫玛尼诺夫的纪念年里,斯氏受SantaCecilia国家研究会邀请上演了一系列拉氏作品;年他在Melodiya推出了三张套装的《鞑靼斯坦共和国作曲家合集》,录音里充沛的能量与感染力与他启发性的深度绝好相融;到了年秋,又一套老肖交响曲全集闪耀在去年的新片目录中。
终于,一本名为《MusicalLife》的杂志做出了堪比人们曾对杜达梅尔与他的“委内瑞拉模式”所作过的评价:“现在有必要探讨下由斯拉德科夫斯基与他的靼鞑国家交响乐团所创造的喀山奇迹(KazanMiracle)了。”
这枚Melodiya套装的封面用了斯氏雄姿英发的黑白照片。不该以貌取人,不过无疑你能在声音中清晰地听见他的雄心:管乐声部卖力深挖着老肖个性音型间的趣味,力量澎湃的弦乐乐手则像等待着某件战利品。独奏声部尚未浮现之时,乐队就已经从湿润、赭色的“腐殖质”中荡漾出一股酸酸暖暖的苔藓气味与草香味道。
很早就有人探讨过,肖斯塔科维奇的乐队作品听感古怪,少有传统俄国化的直白旋律流露,反而宁可采取绕道而行乃至自甘退让的费解策略。我想该种构思除了在和声方面的理解之外,一定程度源自其结构布局间的上下探求。一开始惊讶或排斥于他的语汇手法的人们,是需要悉心察觉、感知,而后才会认同和嘉许其中折射出的郁闷与苦涩,只因它们皆是在作曲家于种种极不协调环境下的谱写实践的见证。
常见的一种理论如下:许多激进的同代人已触及现代主义边界,反倒有点穷途末路的意思时,老肖通常愿意反其道而行,在自己最熟悉的领地内开垦,但是苦心积虑之下,最终也打开了一片内在的天空。当人们理解了老肖戏谑、激烈或有新韵味的音响到底指代着多少丰富的东西后,才能够隐隐约约察觉到那里毕竟也是存在着一种独特的喜悦的。钢琴、小提琴与大提琴这三组协奏曲的共性,我认为确切地讲,是“正”在不断地发现着什么——这一动作的可贵价值,而并不在于他在一首曲子里最终成就了什么,即像是有句提纲挈领的东西在等候着他一样。曾有大胆的人断定,哥伦布感到幸福之时不是在发现美洲大陆之后,而是在将发现而未发现美洲大陆之时,换句话说,老肖潜在的幸福感很有可能与哥伦布是相似的。而他所身处的现代音乐发展阶段,也已是一个不得不发现“新大陆”的时刻了,并非是少数几个欣德米特、斯特拉文斯基或普罗科菲耶夫能控制得了。当时各艺术门类里,发生着的骚动其实都差不太多。
因之也就特别有必要提到下面两个溢彩斑斓的“横截面”:《a小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Op.77)里的第四乐章:滑稽曲(Buresque),与第三乐章帕萨卡里亚舞曲及其华彩段(Cadenza)(一些录音会将全曲分作五个音轨,即把那首巨大的华彩段独立出来了)。让我一闻之就神往不已的还是那一版由Orfeo公司发行、大卫·奥伊斯特拉赫独奏,穆拉文斯基指挥列宁格勒爱乐协奏的年现场,毫不夸张地说那是深邃感情与技巧的完美结合。
随便一听时,你大约并不会觉得独奏部分有多艰难。起到引子作用的固定低音主题和第一段变奏之后,“大卫王”的独奏方才进入(请注意,独奏小提琴声部虽然是主奏的角色,但偏偏在第二变奏部分才出现,很独特吧!),不过假如拿出独奏部分开始处,四个降号下批量的、高把位双音“链条”,应着庄重缓慢的三拍子,试问除了大卫,还有几多独奏者能演出皎然寒月般的效果?泼墨的外在形态里,犹不失却分毫的精严准度,于是乎一整个帕萨卡里亚的起起伏伏间,流淌出了那样宏细并收,幽邃和开阔与共。而技术上的具体挑战之一,就是帕萨卡里亚段落本身鼓励着独奏者的大强度弓压——这一点又增加了风险和意外。据说在大卫的第二场纽约演奏会上,E弦在终曲一开始时就崩断了,只好与身旁的助理首席换了琴。而更近的一次的“事故”则发生在了年伦敦的巴比肯音乐厅,文格洛夫在全曲快要结束时也发生了断弦。他一把抓过LSO乐队首席巴朗切克(AlexanderBarantschik)先生的琴,才得以继续。
历来乐迷都对这个帕萨卡里亚乐章异乎寻常地钟爱。《20世纪帕萨卡里亚研究》一书中,徐孟东教授独具匠心地画出了这一乐章的结构轮廓图示,并点明了在同时代间除了布里顿的《大提琴交响曲》第四乐章(有26小节),老肖这么长的固定低音主题极为罕见——长达17个小节,除了在第四和第六变奏里发生了音区变化,基本在长时间里都是稳定的。书中对结构的三部分划分很精准:“在独奏小提琴声部旋律不断的逶迤延展中,乐章的呈示部分一直延续到了变奏三,而(中间部分里)变奏四到六中所出现的两次高潮,均以来独奏者在高音区强力的双音八度完成,第三(即再现)部分,独奏者又呼唤出了变奏二的旋律,最后变奏八则起到尾声的作用,与引子相呼应。”说到底,要谱写出这样复杂的帕萨卡里亚,还真是“知易行难”的一件事!我们过去概念里的不少经典的帕萨卡里亚乐章,诚实地说,都是在优美度上试图接近巴洛克或古典时期佳作的产物,而到了老肖这里,突然就凝结上了多层次的意义。小范围内音响或音程关系的不协和,未必就一定意味着与自然听觉相背离,在妆点与渲染等种种手法之下,创作者所真正希望传达的东西,还应当在较为开阔的视角下从长计议。
在这个套装中,担当《a小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独奏的,是拿过柴赛小提琴首奖、近年巡演也较多的多加金(SergeyDogadin)。那就说说Melodiya版里他的处理吧。第一乐章的开场(年时奥伊斯特拉赫提到第一乐章“夜曲”的实际速度是柔板[Adagio],谱子上却印着中板[moderato],老肖究竟是怎么想的,不得而知,但据说有他对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的致敬成分),多加金音量偏轻,斯拉德科夫斯基的乐队营造出了夜曲般的气氛,仿佛是为后面骤然而至的晨光做伏笔。以往总有专业人士抱怨,说这首曲子里来自竖琴、钢片琴和锣的“特殊音效”经常过轻,难以辨认,你可以试试在Melodiya的好音质下能否听清。保持着古典曲式的第二乐章谐谑曲(Scherzo)里,多加金拉得圆融而老练,大量的双音不知不觉地昭示出循环着的、看似无解的孤独,如何发展成了狂暴;而另一方面,他漂亮的滑音又强调着娇柔易碎或者说变幻无常的一面,除了发音依旧不够宏大之外,还是流畅无瑕的。帕萨卡里亚乐章,斯拉德科夫斯基的乐队再次比他更为耀眼,直到华彩段与接下来的滑稽曲乐章,相互位置才转眼一变。老肖《升c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的演绎则出自在柴赛上有过惊艳表现的帕维尔·米尔尤科夫(PavelMilyukov)之手,他在进入时也是很谨慎的姿态,而第三乐章应该说比多加金更放得开些,拨弦段的落指犹如敲金戛石。总体上,这两位距离最终确立自己的“发音标志”依旧有不短的路要走。
三组共计六首协奏曲皆由俄罗斯系的年轻音乐家担任独奏。《c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Op.35),启用了大师格尔诺斯特娃(VeraGornostaeva)的学生基纽萨斯(LukasGeniuas),他是一颗崛起中的新星,第二号(Op.)则来自获得过年柴赛钢琴比赛金奖的马斯列夫(DmitryMasleev);相比之下,我觉得基钮萨斯能取得多一份的松静辽远之微致。而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基纽萨斯、布兹洛夫(AlexanderBuzlov)和普利特辛(AylenPritchin)三人在Melodiya公司有过其他室内乐唱片的发行。既然说到了老肖的两首钢琴协奏曲,你必定早已折服于几个具备完美律动的快板乐章。那么,是否不经意地发觉了,当快乐章的舞曲节奏无不指示着一些有趣而戏谑的事情时,真正与作曲家内在感情与思想密不可分的,竟然只有那几个慢乐章里的幽深独语?先前的色彩、节奏和舞蹈感,在情真意笃的慢板“心脏”面前,忽然显得像是一种从外部人为“敷”上去的东西。慢乐章里,时间序列可以说被重新地组合了一遍,而独奏与协奏声部上竞争化(或言“玩耍性”)的风起云涌也就此被引入一个静止的单元——就如暴风雨中的大海骤然凝固了。
近年来,老肖的大提琴协奏曲被录制和演奏的机会增多了。由于罗斯特洛波维奇、古特曼或沙弗兰这些老一辈俄系大师的存在,近代大提琴家们多少都在避开这一重磅曲目,海因里希·希夫的Philips版与哈雷尔(LynnHarrell)的Decca版之后,马友友、伊萨利斯和卡普松的版本似乎都没有引起太多的轰动,倒是近年两位女杰维勒斯坦(AlisaWellerstein)与加芭塔(SolGabetta)在唱片公司的推动下让人们重新审视了这部老经典。
表演领域里,难免会有一个往往复复的钟摆运动发生在自己的理解与学派的固有理解之间。毕竟,既要扎根于俄系传统的土壤也需有脱尽矩镬的气魄,从来是一件极难的事。这套Melodiya新片里,《降E大调第一大提琴协奏曲》(Op.)的独奏者布兹洛夫是俄系大师古特曼(NataliaGutman)的学生,出生于年。他在第一号里的表现尤佳,大音区的跳跃实在让人拍案叫绝。布兹洛夫也可以说是整套唱片里最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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