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做饭的时候才发现冰箱里空了。虽然外面的日头十分劝退,但如果再不去超市补充一下补给,不说明天,今天晚上我就只能喝西北风了,所以下午还是顶着大太阳去了超市,所幸超市离住处不远,步行十分钟可达。跟以往一样,在超市的门外,我照例遇到了西蒙先生。西蒙先生还是穿着他那套半旧不新的浅灰色西装,远远地朝我颔首微笑,等我走到跟前时,用他那听起来有些甜蜜的声音对我说“你好”。我也回了声“你好”,然后侧身进了超市。
西蒙先生是个乞丐,但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可压根儿没想到。他也并不叫西蒙,事实上我至今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不过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就莫名其妙地在心里管他叫西蒙先生了,可能是因为之前文学课上提到了克洛德·西蒙,我脑子里就总想着西蒙这个姓氏。那时候我刚搬家,去附近的超市买一些必须的日用品,进门时看到一位中年先生站在门口,他当时穿着一件时髦的花T恤,下面配一条沙滩裤,看上去像是刚从尼斯渡假回来。他微笑着对我说了声“你好”。来法国有一段时间之后这种人我见过不少,他们并非真的有什么事,只是看到一个外国人,表达一下自己的善意罢了,所以我也只是笑着回了他一句“你好”,以为他或许是在超市门口等什么人吧。等我买好了东西出来,那位先生再次跟我打了招呼并特意叫住了我,问我有没有钱?这句话并不复杂,也没有生僻词,但我还是花了好几秒钟才消化,随后猛然意识到:一,我面前的这位先生是个乞丐,二,他站在超市门口不是在等人,而是为了乞讨,三,他现在正在向我讨钱。我有些发懵,因为他并没有裹着破破烂烂又脏兮兮的衣服,更没有将一个搪瓷碗或者杯子纸盒什么的伸到你鼻子底下。相反,他的衣服鞋子虽然旧,但打理得非常干净,头发甚至有一种才洗过的蓬松感,一口白净的牙齿,问我要钱就好像我同学问我借文具一样,在我拒绝之后还对我说“谢谢”,“再见”,像个绅士。是的,我当然拒绝了他。我一个穷学生,钱都是家里给的,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哪有多余的来普渡众生?最关键的是:他看上去比我还要体面啊!
没多久我就发现西蒙先生绝非个例。在市中心那家老佛爷的橱窗下就常年驻守着一个年轻的乞丐。那人应该比我大不了多少,乞讨的时候永远牵着一条德国牧羊犬。德牧还有专门的不锈钢食盆。我记得我小时候的钢琴老师就曾养过德牧,但一段时间后就送人了,据她说是因为那德牧吃得比人还多,实在养不起。我很好奇一个连自己都要靠乞讨度日的人是怎么养得起一条德牧的?那德牧看起来膘肥体壮,一顿肯定比我吃得还要多。有一次我看见他给德牧的食盆里倒矿泉水,看在玉皇大帝的份上,那甚至是一瓶依云!后来有个朋友跟我吐槽,说她某次难得善心大发,遇到一个乞丐打算给点钱,结果还没等她把兜里的几个钢镚掏出来,那乞丐就问我朋友能不能去对面的咖啡店里给他买杯热巧克力?朋友对我说起此事时忍不住当街咆哮,因为那家店是那一带出了名的贵,她等闲都不敢进去,最多也是期末考完了能奢侈一把,犒劳一下自己而已。
小时候跟爸爸妈妈外出,也常常遇到乞丐。他们总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表情卑微。只要遇到他们,爸爸妈妈总会给我一些零钱,让我拿去给他们,教导我要对他们心存怜悯,这些都是可怜人,但凡还有一条别的活路,谁又愿意到街上去乞讨呢?但西蒙先生,我每次在超市门口见到他,他都把自己打理得干净且得体,体态端庄,挺拔地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有一回临近圣诞时我去超市,想着马上就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个节日了,所以第一次给西蒙先生买了个三明治。他明显是惊喜的,笑着向我道了谢并祝我圣诞快乐,说话时秉承着社交礼仪直视我的眼睛,目光带着愉悦的平和。
我印象中的乞丐是这样的:每每丢给他们一两个硬币,总能收到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和一连串的“谢谢”,有时候还能被人磕个头;如果是卖艺乞讨的人,他们甚至会在有人施舍时中断自己的表演,只是为了说声谢谢。后来我在法国也遇到过很多卖艺者,我几乎没看到他们因为路人的施舍暂停表演,他们给人一种并不在乎能讨到多少钱的感觉。你驻足,给钱,再离开,整个过程他们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会分给你,只是专注于自己的表演,比如圣心教堂前那位弹竖琴的老爷爷。
那是我来法国的第一个假期,我和几个同学一起约着去了巴黎。那天逛完圣心教堂出来,在门前的空地上见到了一位正在弹竖琴的老先生。教堂前一级一级的石阶仿佛观众席,已经坐满了人,他弹的是《卡农》,脚边放着一顶帽子,里面已经有不少硬币纸币了,而帽子旁边是个小型CD架,上面是他本人录制的专辑,架子上贴着价格标签,只要把足够的钱丢进帽子里就能从架子上拿走一张光碟。我们仨就坐在教堂前的石头阶梯上听了好几首曲子,然后每个人凑了几个硬币,加起来可能一两欧,由我放进了那位老先生的帽子里,随后我原地停了一两秒,以为他会说声谢谢或起码对我点个头,但他从头到尾只是盯着琴弦,一丝不苟地演奏。我觉得他或许并不在乎别人给了他多少钱,他只是喜欢在蒙马特高地的最高点演奏自己的音乐,面向宏伟的教堂,背对繁华的大巴黎,周遭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后来一个小学同学来法国玩,我陪她玩因此第二次去了圣心,又见到了那位老先生,那次他弹的是《水边的阿狄丽娜》;再后来我爸妈来看我,我第三次去了圣心教堂,那位先生依旧在那,弹的是《TimeToSayGoodbye》。多少年过去了,这位弹竖琴的老先生把自己变成了蒙马特高地上的一个风景。
(作者当时随手拍摄的视频,效果一般,但是可以感受到现场氛围)
我在巴黎地铁站里还遇到过一家三口。男人拉手风琴,拉的是《啊!朋友再见》.我太喜欢这首歌了,迄今为止这都是我最喜欢的意大利语歌,这是我当时注意他们一家子的原因。男人旁边是他太太,抱着孩子靠墙坐在地上,拿着一个纸杯——就是那种自动售卖机里提供的纸杯——上下晃动,让里面的硬币碰撞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为丈夫的音乐打着拍子。丈夫随着音乐的节奏摇摆着身子,一副如醉如痴的表情,妻子眼望着她的丈夫,似乎很是崇拜,而那孩子,则安祥地在她怀里玩着一个绒线娃娃。我匆匆走过的时候与她的视线对上,她对我露出一个含蓄而友善的微笑。我不记得那次去巴黎是为了什么,只记得当时走过来好几米之后忽然站住了脚,原地停了一会儿,脑子里好像什么念头也没冒出来,又好像有万千思绪喷薄而出,接着我转身开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翻出了钱包,掏出了当时身上所有的零钱放进了那个母亲手里的纸杯里,然后对她说:加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脱口而出了这句话,可能是因为他们看上去真的特别快乐,看起来他们并不怎么在乎今天能讨到多少钱,倒像是天塌下来都不如他们夫妻俩用手风琴和装在纸杯里的硬币合作完这首曲子重要。
我也在不同城市的街头见到拉小提琴的,吹萨克斯的,抱着吉他自弹自唱的,我偶尔也会停下来听一会儿,要是正好有零钱也会日行一善,可能会收到一个礼貌的眼神,和西蒙先生接过我给他的三明治时一样,好像我只是为他们挡了一下门或让了一下路,也可能直接被无视,让你开始怀疑究竟是你施舍了他们金钱还是他们施舍了你一场表演。有时候我只是稍微放慢一下脚步,以便能多听几个小节,并不做任何停留,一个穿着西服套装,带着小音箱放钢琴伴奏的人,哪怕是在街头拉琴卖艺,但钱似乎并不是主要目的。我想他们说不定是音乐学院的学生,街头卖艺只是在进行日常的练习,能讨到多少钱其实是次要的。也或许他们跟西蒙先生一样,确实是个乞丐,只不过万事不在意,反正我觉得西蒙先生就挺佛的,说是乞丐,结果讨钱连个碗都不拿,有人给钱给东西他就道个谢,也不见得多么感恩戴德,如果没有……那就没有吧,比如我,十次里也不见得能给他买一次吃的,可他每次见了我依然会笑着跟我打招呼。
今天结帐我付的是现金,剩下了一些找零,我想待会儿出去的时候正好给西蒙先生。可出来之后却没有看到西蒙先生,他去哪儿了呢?可能是太阳太大,他上哪儿躲阴凉去了吧。也是,虽然我三不五时地就能碰到他,可毕竟话都没说过几句,彼此只能说是比较熟悉的陌生人吧,说得文艺些,谁又不是谁生命里的过客呢?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奇过这位时不时就能遇见的外国姑娘?反正我有时候是蛮好奇西蒙先生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上有卧病在床的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三岁小儿?
会不会就这么巧,他真的就叫西蒙?
(注:图片来自网络)
可可:非典型文艺小清新,喜欢布偶猫、萨摩耶和黄金蟒,讨厌南瓜、橄榄和红薯叶;高中毕业后赴法留学,文学硕士,现居法国图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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