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0日,指挥家俞峰执棒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上演了贝多芬的《第二交响曲》与舒伯特的戏剧配乐《罗莎蒙德》。这场音乐会于我而言可谓既熟悉又陌生,陌生缘于鲜少上演的《罗莎蒙德》,此番上演的版本也是国内有限的几次演出中最完整的一版。“贝二”则是熟稔之后的“重读”。听过俞峰指挥宁波交响乐团演出这部作品,并写过一篇乐评《至伟至微贝多芬》,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亦在上个音乐季演出过这部作品,当时也给我留下了独特的印象。本场听后最深切的感受是,贝多芬音乐的醇熟与舒伯特音乐的纯真,在指挥家棒下以一种充满辩证观念的演绎姿态被诠释得淋漓尽致。
两部作品的关系,从风格的递延与作曲自我征引上可见相类之处。舒伯特有“贝多芬情结”,曾在葬礼上为贝多芬抬棺扶柩的他是贝多芬的拥趸。但个人气质方面,舒伯特却与偶像大相径庭,其最为时人诟病的便是音乐耽于一味抒情,而缺乏大开大合的戏剧性,这也是他包括歌剧在内的许多戏剧作品极少上演的原因。当晚的《罗莎蒙德》,可以听出作品的技术与结构明显受到贝多芬舞剧音乐《普罗米修斯的生民》的启发。另外,本场呈现的两部作品亦分别曾是作曲家后续创作的乐思源泉。“贝二”引子中奇峰耸峙爆发出的主三分解和弦,在“贝九”第一乐章的引子中被明显地引用。《罗莎蒙德》最优美的第三间奏曲中纯美朴素的旋律,舒伯特在他的《降B大调即兴曲》和《第十三弦乐四重奏》中都有引用。
就当晚的演绎效果而言,上半场的“贝二”可以视作标杆式的贝多芬演奏,指挥家俞峰棒下的声音充满作曲家笔下高蹈的理想主义:指挥家的选择显然是延续了瓦格纳、马勒对贝多芬的诠释理解——弃小巧而复雄伟,将四个乐章连缀成贝多芬迈向“英雄交响曲”的凯歌。而一部作品的伟大之处往往也是作品演绎的难点所在。贝多芬作品中最重要的便是结构感的把握,他的音乐少有废笔,可谓“无一字无来处”,而结构把握不好便容易拖沓繁冗乃至不知所云,在“贝二”的二、四乐章尤易露出破绽。本场演出中,结构感的匀称无疑来自细节的充盈:第一乐章中如火如荼炽烈的连接部使得乐章浑然一体,第二乐章于流畅自然的“合拍感”中做出微妙的弹性速度,第四乐章做到迅捷灵敏的同时却还能保持音乐的整饬有力。
俞峰的音乐处理在之前的文章中有过论述,此次想谈的主要是指挥技巧的高超乃至高妙于演绎中不可忽视的重要性。“贝二”技术难度之一在于全曲开始处法国序曲般的三十二分附点节奏开启的序奏,此处的整齐度考验指挥家技术的精纯,而当晚和弦节奏上的整齐与发音上的充分是指挥技术于乐队音色上的出色外化。第二乐章中,贝多芬标注了小广板的表情,而以合拍还是分拍的概念理解这一术语是至关重要的,唯以大乐句的理解辅之以“分合拍”的微妙技术方能达到恬然流畅的音乐境界。四乐章更是以灵巧转动的击拍方式与更加充分的起拍方式获得了流畅的乐句与熨帖的发音,“现代指挥法”技法在音乐中产生了具体有效的实践效用。
下半场《罗莎蒙德》的演绎有几点引人瞩目。俞峰的诠释尽显舒伯特音乐的纯真素朴,民歌似的主题能怡然松弛歌唱,庄重的场景音乐则层次错落有致。诠释中最精妙的是对作品充满辨证观念的“修正性演绎”,究其根源,这种修正性演绎与德奥文化中康德哲学的批判性解释不无潜在关联。
指挥是作曲家的代言人,这种代言在作品的处理中有着两重辨证的含义:面对伟大的作品,要探究经典的堂奥,洞悉作曲家的心性。而面对有瑕疵的作品,则要力图在诠释中美化作品,最大限度地用更恰当的演绎方式修正或掩盖作品中真正的瑕疵,从而达到“如对待新作品般对待经典作品,如对待经典作品般对待新作品”。《罗莎蒙德》并不是一部普遍意义上的经典之作,这部作品的故事是公主与爱人与乱臣贼子斗智斗勇终得团圆的套路故事,戏剧脚本已散轶。当年舒伯特只用了一星期的时间创作了作品的音乐,序曲更是以其歌剧《魔竖琴》中的序曲挪用而成,这使得一些模式化写作的问题渗入作品之中,如此便更需要这样的修正性演绎。
在演绎过程中,俞峰通过多种方式增强作品的艺术性。其一在于删繁就简。结构清爽方能达到音乐的纯真,几处出于时长与戏剧结构考虑的反复段落,在音乐会版的演出中显得枝蔓,去掉后音乐结构更为合理。《罗莎蒙德序曲》虽然在音乐会上时有演奏,但挪用过来的序曲显然与其后的音乐有同质化倾向,故本场放弃了这首序曲,以保持音乐的新鲜感。其二在于处理上高妙的弹性速度增加了音乐的语义性。典型如最著名的《第三幕间曲》,开始纯洁唯美的旋律是舒伯特整部作品中的高光之处:第一个八小节的乐句在走向清晰的情况下能做出每两小节一次的诉说感,与后一乐段的模进相映成趣,而每一遍的主题反复又都有不同的分句处理,丰富后归真的朴素更有盎然的纯真之美。全曲结束处对演绎来说是一个问题,音乐收束于芭蕾音乐的弱结尾,在有戏剧情节的情况下,后面演员可继续演戏,而音乐会版以弱结尾收束则会显得突兀,如博斯科夫斯基的录音版本甚至将序曲放在最后作结。在当晚,俞峰以渐进的弹性速度于节奏加紧的尾声做了渐快,强调结束突强的主音,从而增强了音乐的收束感。音乐的完整程度与情感表达皆由这些细节构成。独唱、乐团与合唱团皆有出彩的表现。巧合的是,第一天录制演出的11月19日正是舒伯特的去世之日,如此演绎当可作为特殊的纪念。
另外,本场的乐曲演绎及诸多侧面表现,足见大剧院乐团日常积累之丰。一方面是曲目演绎的积累,贝多芬《第二交响曲》是乐团上个乐季演出过的曲目,此番再听觉得更为纯熟,尤其圆号的困难片段较上次有极大的进步,由作品的呈现效果可以想见乐团在不断的演出中磨砺精进的历程。另一方面则是人气与粘性听众的积累:由于疫情防控政策要求,原定11月19日的首场演出改为录制,20日的演出则在19日夜里九点半才正式决定开票。而当晚音乐厅中实际观众人数之巨,也足证大剧院乐团有了一批具有粘性的听众乐迷。
张听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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